网络社会下不一样的规则和道德选择
James Swineson
已而!已而!
最近,越来越多和互联网[1]相关的新闻开始走入普通人的视野。有的人批评杨永信的“网瘾”电击治疗法,也有人认为没有强制手段就救不了孩子们;不少程序员朋友觉得用脚本刷月饼无可厚非罪不至开除,也有许多人觉得这样做不符合道德,支持严肃处理。每个这样的热点事件一个月以后总会归于风平浪静,但是,类似这样的观念冲突和争论,在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身上,可能永远不会停止,而会越来越频繁。因为绝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互联网介入和改变的社会,相比于人类生活了几千年的实体社会,有许多核心性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此,许多规则和道德观念不再适用了。这种冲突便来源于此。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学活动的核心,则是能力和信息的交换。实体社会中,能力表现为对特定实体产生变化的作用,其速度和力量受限于人(以及人所操控的机器)的物理特性和生理极限;信息的交换表现为信息在人之间的传递,其速度和覆盖面受到传播媒介的物理限制,包括自然衰减。但是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通过将每个人手中的计算机连接上互联网,整个互联网成为了个人大脑的延伸;和互联网相连的无数执行机构则成为了人的肢体的延伸。不妨想象一下,你打开手机上的某个 App 点了一份外卖这个过程,实质上是你的大脑控制你在远方的幻肢做了一盒饭,然后将它取来放到你家楼下。你给女朋友打视频电话,其实你的一个(非实体的)脑袋已经站在她眼前晃悠,你所见的她姣好的面容也是她本人的一部分,而不是屏幕上的一个幻象。[2]你看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新闻,其实是你的虚拟的手抓着虚拟的摄像机到了另一个国家,然后将图像传回你的脑中。也就是说,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是实体的你,加上你能动用的计算、传输和显示资源,再加上你所设定的规则(程序)的总和,一个“网络人”。网络人拥有的能力远远超过实体人。一个网络人能把一条信息在几百毫秒之内传送到任何一个网络人手上,信息的传送时间,传送过程中的物理障碍和信息的衰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个网络人也可以把自己思维当中顺序执行的一部分规则固化下来,然后以每秒钟几亿次的速度反复执行和做有限的自我调整,并用这一固化的策略去操纵自己身体的一部分[3]。一个实体人日常接受到的信息远远没有达到其处理能力上限,而网络人接受信息的瓶颈则是对信息的高效分类、过滤和索引能力。
网络人和实体人拥有天差地别的能力,社会组织形式也理应完全不同。在网络人看来,开放、自由、共享的信息传输和存储模式是一种自然:借助网络神经系统,即使集权者也没有什么高效的手段阻止你在一秒之内把数据传输给地球对面的另一个人,他们所能做的最多是强制你断开网络,让你从网络人退化成实体人。同样地,一个去中心化,跨地域,自组织,松散但有条理的社会才是网络人唯一能够适应的社会形式;试图用传统的管理方式去管理网络人一定会遭致反抗直至彻底失败。
所以,在网络时代到来以后,许多传统的实体管理者开始慌乱,开始不顾一切地想要用自己最后一点点的权利抓住正在转变成网络人的实体人。实体管理者管理实体的运动,网络人的管理者却没有办法管理信息的流动。这种慌乱导致的心理保护机制让管理者们做出了一些非常匪夷所思的举动:有些管理者试图让网络人退行到实体人,于是他们限制网络(乃至一切智能设备)的使用;有些试图将这一转变带来的控制感缺失转移到被管理者身上,于是他们站在岌岌可危的道德高地上,想出了“网瘾”、“电子海洛因”之类看起来罪大恶极的说辞,来掩盖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有些管理者尝试用一刀切的方法控制信息的大范围流动,这样的做法在网络人的神经系统尚未成熟之前的确收效明显,但是当网络神经系统以几何级数发展了一段时间,然后和周围的节点交连以后,其包络表面积会越来越大,完全包围住整个神经系统的管理策略一定会由于成本的快速上升而最终失败。
进一步说,适用于实体人的许多法律和道德规范,在网络社会中不再有效了。实体人有天赋的人权,网络人更有着数学和计算机科学赋予的权利。举个例子,最强大的计算机也对现代的加密算法无能为力,这是网络人被赋予的通信自由和安全之权利,它构建于密码学的基石之上,不为法律和道德所左右。若有法律规定禁止使用加密通信,这法律的制定者显然对网络社会一无所知,这条法律也不能对网络社会产生任何影响——除非执法机关能够迫使你离开网络,降格成为实体人。在一个合乎理性的网络社会中,禁止脚本和自动化操作是不可理喻的行为,因为能为我所用的计算资源和我可以固化的执行规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这就像你用手写字能达到每分钟一百字的速度,但是有人看了说,不行,你用手写字太快了,现在规定所有人都用脚写字。同样地,你在网络社会中批评一个使用自动化操作的人,就好比在实体社会中说,不好意思我不会用手写字,所以你也不能用手写字,你用手写字就是不道德的,你这是不公平竞争。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这类说法的荒谬之处。“网瘾”一说也将成为后人的笑柄,正如现在的我们嘲笑自我阉割性器官的古人。
现时,尚没有完全的网络社会;我们所处的皆是“混合”网络社会,亦即网络社会和实体社会混合运作的中间状态,这样的社会组成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每个独立的思维单元均依赖于实体人。对特定的网络人来说,他的实体部分成为了一个单点故障源[4]。也正是因此,对实体人的网络接触和使用的严格管理和限制才大行其道。这是网络社会的进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阻力,这是习惯于实体社会模式的管理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不可预见的将来,或许这一单点故障源将被完全消除,思维的互联将完全不受物理环境之限制。届时,试图将网络人降格为实体人的管理策略将迎来完全的失败,从几十年之前开始萌芽的本次社会秩序重构[5]也将在那时完全结束。
James Swineson
2016-09-18 于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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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文中使用的“互联网”一词泛指现代通信网络,包括但不限于电信网、广播电视网和互联网。
- 这样的人际互动不限于视频通话等形式。先前已在 watchOS 上可用,现在在 iOS 10 的 iMessage 上亦有提供的“Digital Touch”功能也能够传达类似的信息:我将我的一部分生理体征通过网络(“Digital”)让你观看和触摸(“Touch”)。
- 固化的策略:编程。身体的一部分:包括你能够使用的计算资源和执行机构。
- “单点故障”(Single Point of Failure)指的是某个没有备份方案,一旦出现故障就会导致整个系统出现不可用的点。通用的中文译法不是很好,因此稍作修改,写做“单点故障源”。
- 那时的先行者提出的黑客精神,可以认为是对网络社会普世价值的设想,并且目前来看这一设想很接近其实际情况。
题图:An Opte Project visualization of routing paths through a portion of the Inter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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